白雪游灯

擦黑的晚霞此刻只余下天边的一抹冷色。

在火烧的夕阳还未落下的时候，往生堂后院厨房的窗户开着一扇。往生堂在堂主的大力推行下，晚间的照明供给并不充裕——实际上就是尽量让大家节省灯油经费——所以想做饭？那么天色还亮的时候抓紧时间，毕竟灶台就在窗前。

钟离难得有像现在这样的闲暇功夫站在厨房里的灶台前，毕竟他忙着品茶听戏赏景遛弯，或者再有点时间去做好事不留名的见义勇为。人们常说君子远庖厨，但棕发的俊美客卿毫不介意，依然站在灶台前，面前是滚动的百合粥锅子，背对着虚掩的门口，只是案板上的食材稍微有点凌乱——实际上，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四十分钟前还在稻妻的荒海、旅行者目不所及之地悄悄看着她揍恒常机关阵列的钟离先生，此时居然就已经在往生堂的厨房里举着菜刀开始切鲜嫩的竹笋了，这不是马拉松冠军是什么——如果让少女旅行者知道肯定如是说。

但这是钟离自己揽到身上的任务，毕竟面对被一杯十分诡异的幽灯蕈路鳗鳗风干鬼兜虫碎八倍厚牛乳牛奶干没了人生希望看着星天云海之外空茫地对他说出“先生你让我飞升吧人生没有意义了您想对我做什么就去做吧甚至您把我送给博士切片我都不会反抗的”这种话的少女旅行者，钟离虽然不能去像发现某个绿色家伙骗少女喝酒之后揍六个时辰巴巴托斯那样去打在遥远的隔海相望的地方神出鬼没的神里绫人……但他实在是不能容忍少女旅行者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好好吃饭。所以，当见过了灵魂飞升状态的少女之后，他就包揽了少女三餐的伙食，连饭后的甜点和饮料都亲力亲为。

……虽然甜点和饮料的种类也很非少女常识——璃月的甜点其实是可以当主食的没错——就对了。

在胡桃的眼里，钟离的人生简直传奇，从她家俊俏可爱死板老派的客卿到替田铁嘴推销扇子的售货员到云堇的新式戏曲顾问再到少女旅行者的伙头兵。

然而，钟离的确不是个会特意去向别人解释自己行为因果的人……呃，神，所以伙头兵就伙头兵吧反正比厨娘这个称呼好点——钟离的脑海中晃思了这么一瞬间，但手下不停，新鲜的轻策竹笋三下五除二便被切成了纤瘦精巧的小段。一点无色无味的水蒸气从一旁砂锅的边沿慢慢地掉进下方的灶台上，在装着酱汁的小瓷盘的底部含住一丝带着隐约阴影的液块，非常可爱的模样，在天边的晚霞晕染下显得有点迷人的柔软。

旅者并不挑食，没有格外的偏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忌口，只是不喜欢在菜里见到明显的姜……她说喜欢，只要是他做的一切食物，她都喜欢。钟离这么想着，左手的三指轻轻捏住小瓷盘将其提起，盘沿上一抹微光划过，落在状似石珀般绚烂的眼底，再倒映出一片温暖的柔和。他的手指在逐渐暗沉下去的天光里白得有些过分，人身的指甲上的金色倒映着天光极为绚烂璀璨——那是几个月前少女旅行者的杰作，虽然他不知道褪去人形的遮掩就能流溢出的魔神躯体上神性的淡金为何比不上少女自己调配的这稀奇的金色颜料。

但她喜欢，便随她去。

——“不是比不上，先生。”她握着他的手，一边和他十指相扣，一边说，“是因为想让您从里到外都沾染上我的颜色，而且您最配金色了……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钟离在尝试酱汁之前掀开旁边的蒸笼看了一眼，五朵白嫩粉艳的含苞待放的荷花，那是他改良过后的荷花酥——少女旅行者前几天委婉地建议他晚餐的饭后甜点可以不用油炸，看来成果不错，不过是调整面皮的软硬和发酵的时间。钟离并不会像初学者一般把胡桃整洁干净——无人问津——的厨房弄得一团糟，他知道自己或许不精通于此道，但他可以慢慢地去学。一个下午，他已经可以像新月轩和琉璃亭最棒的白案师傅一样，用精巧的剪刀轻轻剪开千层龙须而不散，用最适宜的锅气去烫冰皮而不碎。想不起是年轻时的什么时候也这么努力过，无边杀伐的日子太久，不过那种定要护得浮世一隅的坚决，还历历在目。钟离在心里稍微考量了荷花酥的起锅时间，厨房半开的玻璃窗上倒映出他笼罩在淡淡蒸汽中俊美的侧脸，微垂的眼帘，眼尾神性的沾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红。早上的时候，他也会照镜子，但那是在少女打着哈欠给他梳头的时候。他从镜子中望着她，她看到之后便会凑到镜子前近距离观察他倒映在镜中的眼睛，人身的大脑皮质会感觉到主人的情绪波动，也会慢慢地开始颤动，最后再轻轻说一句：“我就在这里，你何苦再去看镜子？”，少女便会捂着心口做再起不能状，眼里全都是他，那一刻的眼里全都是他。

钟离的嘴唇碰到了温热的瓷盘边沿，那里残留着一点清冽的液体——那是香菱听说他在研究厨艺之后兴致勃勃送过来的，说旅行者曾经对这种并不算特别辣的甜辣酱大加赞赏。虽然不知道加在腌笃鲜中是否会太过奇怪，但万事万物总要尝试过之后再说。淡色的舌尖从弓形弧度的唇齿间探了出来，划过干净的微微潮湿的瓷盘，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水痕。指尖轻动，瓷盘稍微倾斜向下，温热的调好的酱汁朝着他的嘴唇流了过去——的确不算非常辣，带着些微的麻意，带来舌尖后味的回甘，极为香醇。

钟离放下手中的瓷盘，把手里的竹笋下入锅内，此刻，身后厨房的后门就轻轻地响了一声。他以为是胡桃，因为这个时间往生堂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在给旅者做饭，现在来找他的人除了胡桃没有别人。看来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或者调料让他来实践了，他这么想着侧过身，然而映入眼帘的人却让他意外地微微扬起眉眼。

“——旅者？”

总是一身繁复白裙的少女旅行者此时却穿了一套极为简单的璃月长裙，腰间收紧，颈间的立领小盘扣是璃月少女近几年常见的花扣款式。她望着钟离，他金棕的发有些凌乱，耳际的坠子随着他侧身的动作轻轻晃动，手里的菜刀对着案板上的胡萝卜，一抹寒光从锋利的刀刃上凛冽地划过来。

“先——生——！”

金发的少女简直是用冲的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精瘦的腰，把脸颊狠狠地贴在他的肩背上，侧脸埋在他澄金的发尾里，像抱猫咪那样埋着头，用力吸了一口。

紧接着，头顶被拿着菜刀的手背轻轻地蹭了蹭，钟离的声音沉稳而柔和，“怎么了？”

“找安全感，先生。”钟离听到从背后抱着他的少女这么说，“抱着你让我有安全感。”

钟离轻轻一顿，看着手里的胡萝卜，用菜刀把它一切两半，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少女的话。少女抱着怀里精瘦的腰蹭了又蹭，她以为钟离会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没什么，的确没什么，一切稀奇古怪的风言风语都挡不住她来她和他的家里吃饭的决心——但钟离并没有问，只是切好胡萝卜后空出一只手，覆在她抓着他腰间衣料的手背上。

“你有这种感觉便好，无妨，多抱一会儿吧。”

“……”

少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摩拉克斯的考量总是正确的。”——若陀说过与之类似的。实则她对自己的来去和外界的战火过于不屑一顾，这种情势下在即将到来的夜幕里太过脆弱。她不着痕迹地亲吻了一下钟离的发尾，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在笑，但笑得干巴巴地，笑到钟离被压低的深棕碎发挡住了他略微暗沉下来的双眼，深金底部的奇异光芒轻巧地绽放开来。少女察觉到了一点点，伸手抓了抓钟离的侧腰，“先生，我就是想你了，想抱抱你，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开饭呀？”

钟离微微转过头望向她，晚霞的光晕把他拢在这个安逸的角落里，俊美的面颊仿佛晨曦中盛放的缀着朝阳露水的百合花瓣，“尚早，旅者，你今天回来得有些快。”他拿起最后的点缀，一束少女教他学会的卷心菜沙拉，但不知为何，锋利的刀刃猛地切偏了位置，正砍在他左手的食指，喷涌而出的鲜红液体溅在了他手中浅绿的菜叶上。

“先生？！”

少女一愣，猛地抓住了钟离的手直接含进口里。舌尖带走那铁锈味道液体的同时划过少女的伤口，温热的血肉昭示着这里的少女是真实的人类，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更不是她的臆想。

他是钟离，摩拉克斯，岩之魔神，他是真切地存在于此世之间的、绝无仅有的神明。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恰好和钟离的眸子交汇。她看着他躬下身子将她抱住，紧紧地贴在自己怀里。那一刀砍出的腥甜，他让她确认他的存在，他甚至安抚的轻拍她的后背，“没事的。”

“……对不起，先生。”

“旅者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钟离轻轻地抽回手指，淡金的指尖点了点少女的眉心，抬手指着旁边装满莲花酥的笼屉，“但若你非常过意不去……那便帮我将莲花酥拿下来吧。”

少女扁着嘴，点了点头，在看到笼屉里白白嫩嫩的莲花“酥”之后，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炸物就炸物嘛，多吃几个又涨不了肉，这么麻烦先生干什么！

“……唔，不如说，我愿意被你麻烦，旅者。”钟离用汤勺浅尝了一口砂锅中的甜辣味腌笃鲜——的确不难吃，是特别新奇的、带着回甘的味道。少女捧着莲花酥，被这股过于有辨识度的味道冲得惊叹了一声，“万民堂的味道！香菱来给先生送调料了？”

“嗯。”钟离收好菜刀，双手准备将砂锅从灶台上取下来——但这个动作让少女瞬间绷紧了肌肉，直接扑过来挡开钟离拿着棉布的手，“放着我来，先生！”

“不用这么紧张……”已经愈合了。颇有些哭笑不得的钟离轻轻握住少女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若是旅者真的过意不去，那么今晚的餐后的黄姜梅上雪，要全部喝完，包括所有的茶料。”

少女旅行者：“…………”

——《世间寻常日》·其二·完——